理想的普洱茶，似乎比好茶還好那么一點兒。百年老茶是不是？宋聘號、乾利貞的算不算？號級茶可不可以？藍印、雪印中意不？都是好茶，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好茶，可否容我對普洱茶保留一點個人的念想？

喝茶若是一種清福，前提是有好茶。沒有好茶，即便“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怎可以抵十年塵夢？

一個友人，自駕游還是出差，深秋時分，途中困乏，無處可寄，夜色中望見一店，停車暫歇。屋內(nèi)火塘正旺，是云南晚間慣常的取暖方式，火塘上吊著黑漆漆一個砂罐。罐內(nèi)翻滾有聲，蓋子一張一翕，茶香滿屋。女主人不動聲色，擰起砂罐，往搪瓷口缸里注入茶湯。燈光之下，湯色金黃。他漫不經(jīng)心喝了一口，驚覺喝下的不是茶啊，那應(yīng)該，就是一種仙湯?？墒窍蓽?，無人嘗過，怎么就讓人有仙湯之感？興許是口中枯燥乏味，突然被茶這么一醒，激活了味覺。他那時并不知道這就是普洱茶，普洱茶亦是一個生僻詞。后來，他去茶市淘茶，去茶山搜茶，去朋友那蹭茶，所有的普洱茶均沒有當年那黑漆漆的砂罐所烤出來的茶香。所以理想的普洱茶，像戀愛，當你真正遇上，卻并不能意識到這其中的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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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普洱茶，當有《紅樓夢》里研制“冷香丸”的心思。當圈出最好的茶山，選定最好的茶樹，在最好的季節(jié)采摘最好的茶芽，用最好的陽光曬干，用最精細的古法壓制，用最適宜的濕度溫度通風呵護，拿五年十年百年的風調(diào)雨順朗朗乾坤去修煉。理想的普洱茶，當是上輩子上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可是云海茫茫，茶山漫漫，你如何在云南尋得一片理想的普洱茶？云南茶山眾多，一山一味，一季一味，你如何就知道那其中的某一座山，生長著你理想的味覺？東辣西酸，南咸北甜，就是你完全依理想的方法炮制，未必就是你理想的普洱茶。你要的是勐庫的飽滿柔滑、景邁的清甜花香、蠻磚的質(zhì)厚香滑，還是南糯山的甜香滑爽、千家寨的甘滑甜潤？還有同樣著名的班章、景谷、布朗山呢？還有山頭范圍更小的呢？你不是嘗百草的神農(nóng)氏，可以一一辨識找尋。讓人犯暈的還有古樹茶、喬木茶、臺地茶，還有純料，還有干倉濕倉。理想的普洱茶，似欲得而不可得也。

于是，普洱茶養(yǎng)出多少怪客，多少茶癡，多少刁嘴，多少山人。有人只喝那朝陽的普洱茶，斷定自己就能辨認出茶葉的陰陽。有人只認某座山上的某幾棵樹，謂之神仙栽種，只有他這般神仙一樣的人品飲得出。有人偏好普洱茶中的那一絲絲香氣，要的就是樟香、荷香。有人抿下一口茶，拍案而起，這茶來自某座茶山某片茶林當年的降水量如何陽光如何空氣如何茶林里的植被如何。有人辭職開茶店，每年二月到十一月都往茶山跑，由跑茶山到泡茶山。

由此，玩茶時代始開。財力雄厚的用錢玩，玩資本游戲，玩價格，像某些大佬那樣玩。有時間的用閑玩，玩壺，玩茶寵，玩味道，像王世襄玩蛐蛐玩鷹那種玩。有眼力的玩辨別，玩收藏，像馬未都那樣玩。有心情的玩湯色，玩喉韻，玩水，像陸羽盧仝那樣玩。有相機有iphone的玩人，拍茶，拍人，曬圖，曬人，像蔡瀾那樣玩。腿力好的，玩一山一味，一樹一味，一茶一味，像徐霞客那樣玩。有錢有閑的玩茶館，玩紫檀，玩風景，像有品的闊少那樣玩。手頭拮據(jù)的也玩，玩蹭茶，玩茶聚，玩圍觀，打醬油那樣玩。女人也玩，玩擺設(shè)，玩減肥，玩美容，玩“肌秘”，和微胖的身體繼續(xù)生命不息，減肥不止，像大S小S那樣玩，玩曲線玲瓏。更有高人，玩出境界，精神在茶的秩序中得到升華，茶成了道，成了信仰。

理想的普洱茶，成為每個人分而得之的理想。

這還遠遠不夠。水為茶之母，器為茶之父，理想的普洱茶當用水中圣品的“梅之水”沖泡。對于泡茶的水，可以學習清代的張大復：“茶性必發(fā)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倍懊分?，只有在冬天第一場瑞雪的日子從梅樹上采集而得，要貯存于陶罐之中，至次年夏天方能揭蓋開封?；蛘吲苋バ陆焐?，采來雪水做成“雪煎茶”，或者像哪吒一樣潛入深海，取用深海水，再不濟用泉水。自然，沖泡普洱茶，最好選用日本南部鐵壺，因為它沸點可以提高兩度，由此激發(fā)出普洱茶的茶性。日本鐵壺，遂成普洱茶粉絲的大愛。

從加法回到減法：只要是這云南茶山上的大葉種，只要干凈，那便是杯中天物，便是理想的普洱茶了。在此基礎(chǔ)上，開始普洱茶的味覺和嗅覺的長途旅行。

理想的普洱茶，當在理想的環(huán)境中品飲。借景喝茶，最好。緩慢的昆明，最慢的在翠湖。在某一扇窗前，擁著那一湖的水色和綠色，也擁著一壺普洱茶，且品且看，且想或者不想，都是不大可以言說之妙。落雨時分，喝茶也極好，不管屋外風大雨急，你只顧閑庭信步一般，按茶的節(jié)奏喝茶，依茶的節(jié)奏說話。等驟雨初歇，走在路上，空氣變得清涼濕潤，步履清空，如云過天。

理想的普洱茶，怎能少得了朋友？消減大宴賓客的氣度，只需兩三知己便夠，只需放下手頭瑣事的那份暢快勁，爽然為茶，呼呼奔來。普洱茶最是消解語言，它讓浮上來的句子又落下去，重新醞釀再次冒出。相看兩不厭。欲辨已忘言。不談境界，也境界若出。一切并不冷場，抬頭的目光會轉(zhuǎn)彎，后仰的身子會押韻。

葉底勻整，栗黃。那是一場不錯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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